第四卷-《灼灼桃花凉2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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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含糊应了一声眼熟便不再说话,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。不对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颜安的玉笛是顾绍桓所赠,说是定情信物都不为过,颜安是何等珍视,至死都带在身边,又怎么会轻易送给他人。何况,颜安的魂魄入流光剑前,被顾绍桓死死锁在身边,倘若当真求过真人指点幻术,也只可能是她失踪的那段日子。
可她用幻术化作颜欢时,分明还带着玉笛。幻境中所见不会骗人,白衣真人如此说,是并不知道我能同神器对话吗。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一种可能,祁颜曾说,与颜安秘密联系的幕后主使,画像有些神似他师父年轻时的模样。
白靴踏过积雪,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前一步,慈目中似乎有微光闪过:“帝姬,是不是有哪里不适?”
我慌忙摇头。抬眼就见白衣真人慈爱的笑容,心下稍安。大约是近日精神太过紧张,我才会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。
空荡庭院里,白衣真人身姿挺拔,几乎要融入雪景中,动动唇想说什么,却猛地看见他右耳上渐渐现出半个缺角。我揉揉眼睛,再揉揉眼睛。饶是天寒地冻,我仍然沁出一身冷汗。
白衣真人竟真的是顾绍桓一直在找的幕后主使。只是他又有什么目的,连祁颜都不知晓的目的……
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,觉得应该立即让祁颜知晓,勉力稳定心神,我抬头露出个笑容:“说话说久了,突然有些头晕。我先回去坐坐,先生请便。”
我转身回寝殿,只觉脊背后有一束凉凉目光,比冰雪更甚。我脚步有些不稳,掐着掌心走出几步,身后陡然响起一声:“哦?你能看破我的幻术?”
我没有回头,脚下步伐越发急促,几乎要跑起来。眼前倏然一花,白衣真人的身影从天而降,原本和煦的面容透出丝丝诡异:“帝姬当真是无忧无虑,可是苦了我那徒儿为王位运筹帷幄,将天下都算了进去。”
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:“先生该知道眼下父王将我囚禁,我这宫里什么都没有,唯独侍卫最多。若误会了先生想要对我做什么,伤了先生与父王的和气,总归是不好。”
白衣真人目光沉沉:“你这古灵精怪的心思,倒是同她一样。”
我愣了愣:“谁?”
他好笑似的摇摇头:“我早就将前殿封了结界,你喊破喉咙,也没有人听得到。”
我心里一沉,他抚着白须,继续说道:“你既生了疑,不如由我来告诉你。贺连崇早已与他人有了婚约,为夺王位才蓄意接近于你。国君既已打定主意将你另许他人,你自然再没有用处。他便来求我在国君面前觐言,重新定了你的命数。你如今被囚于此,都是拜他所赐。”
我身形晃了晃,二哥他为了王位?只是此情此景,任何事都不能信,任何人都不能信。
我一边假装仓皇失措后退,一边借机找寻破结界的法子:“你不必费尽心思挑拨我与二哥的嫌隙,除非他亲口告诉我,否则,我一个字都不信。”
“哦?”他仍是笑着,却让我觉得森然,“你不信,那我便让你亲眼看看,也死了你这条心,如何?”
最后一缕日光沉入宫檐,远处渐次掌起明灯,映出皑皑白雪。白衣真人祭出青玉盘,半空中蓦然化出不同景物,如同祁颜前次所为。
寒冬冷月,一片盘亘梅林,是长明宫外的箫笙苑。寒梅颤颤巍巍伸出一枝,贺连齐冷冷立在树下,剑尖直直比在祁颜的脖颈。遍地劈砍剑痕,落梅成海,看样子两个人是狠狠打过一架。两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了些伤,却全然不顾伤势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贺连齐,嘴角渗出血迹,眼底携了滔天怒意,似一捧燃不尽的熊熊烈火,几乎毁天灭地:“这便是你的为人师表?满口仁义道德,却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顾——”
祁颜袖管被削掉一片,却不见分毫狼狈。他漫不经心地用两指将剑锋推开,幽蓝剑光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眸:“你救你的人,我救我的。如此看来,你我又有何分别?”
贺连齐几乎怒极:“你——”
祁颜眼底浮起漫不经心的神色:“你要知道,你杀了我,再没有人能救她。”
贺连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贺连崇——”
“嗡”的一声,剑影自那一株斜梅枝划过,“咔嚓”一声与树干分离。祁颜微后退一步避开枝头落雪,视线扫过贺连齐愤懑的面庞,随手擦掉颈边的血痕:“要江山还是要美人,五弟,你好好掂量。”
云纹白靴踏出深深脚印,祁颜转身离开,徒留下贺连齐狠狠持剑站在一地狼藉中。行至箫笙苑的赤金匾额下,贺连齐忽然在祁颜身后冷笑出声:“我的好二哥,你倒是将我们都骗了。你说你无心王位,却事事都在为王位筹谋。骗得父王重用,骗得九辞信任于你,果真是好大的一步棋。”有利器破空而来,祁颜微微偏头,流光剑擦着他的鬓发,铿地钉在他身前一寸,“牺牲别人的性命成全自己,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她?还是为了满足你的野心?”
祁颜连头都未回,微弯下腰拔出流光剑,对着月光反复端详一阵:“我想要,是因为我可以得到。”
幻象结束时,我才恍然发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胸口衣襟,二哥,果真是要另救他人又利用我吗?那他同我说的那些话,又算什么呢,从头到尾都只是诓骗我的谎言吗?有什么自胸口长出来,似银针一针一针地穿过我的身体,密密麻麻的。我痛得抱住双膝,兀自喃喃道:“你不过是想挑拨我与二哥的关系罢了,二哥又怎么会……”
怎么会骗我呢。
真人嗤笑:“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。既然如此,我便让你亲眼看看,让你彻底死心,如何?”
他带我七拐八拐,最终停在箫笙苑外,不知使了什么秘术,我身体始终动弹不得。他将我藏在一块巨石后,露出个莫测笑容:“帝姬且看仔细。”而后自己独自一人等在苑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有道声音响起来,是我曾听过千次万次的熟悉嗓音:“如今七件神器已经集齐,师父准备如何安排?”
白衣真人笑道:“甚好甚好,只是想要那位姑娘活命,还需一样东西。”
祁颜微怔了怔:“是什么?”
“人心。”
梅枝飒飒,落雪无声。咫尺之外,祁颜微微低头思量片刻,一字一字认真地道:“那便用我的心救她。”
我猛地一晃,脚下“咔嚓”一声,才发觉踩到一截枯枝。
“是谁?”祁颜何等警觉,不待我躲开,他已在我面前,皱眉打量我片刻,“九辞?你怎么在这里?”
我勉强笑了笑:“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?”
方才打得那一场,祁颜也没占到多少便宜,袖口染上暗红血迹,颊边擦破一块,双眸却冰冷。祁颜他即使颓然,也这样好看。我胸口仍在隐隐作痛,扯了扯嘴角,问:“所以,二哥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?也是二哥知会白衣真人,让他同国君说,其实我……是个灾星?”
身后是茫茫白雪,祁颜站在雪中,衬得他脸色越发雪白。半天,他点了点头:“是。”
我恍然大悟似的“啊”了一声:“原来是真的。”
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动,似乎想要拽住我衣袖:“九儿。”被我闪身避开。
他望住空无一物的手指,半晌,笑了一声:“我就这样让你讨厌,让你避之不及?”
古往今来,多少话本子里,成大事者又怎会在乎儿女情长。如今方知,那些王侯将相,不是太在意王位,而是不够爱美人罢了。我又怎么会天真地以为,在祁颜眼里,我比王位还重要。
我看着他:“是,二哥,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。”
一阵冷风,落雪簌簌,零星几丝梅香。祁颜不知何时已离开,白衣真人将我放出来,居高临下地望着我:“帝姬可是信了?”
顾不得疼痛,我撑住近旁一株梅树。舍命救她,这该是如何深情。只是再如何的情义,都与我毫无关系。原来与他一同行过的路,与他出生入死,那些长长久久的陪伴,经历了那么多,以为对他而言,我果真是不同的。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,他对我说的那些喜欢,都是谎言。
他说:“求漫天神佛庇佑,你的有缘人是我。”
他说:“只要你欢喜,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。”
他说,他很喜欢我做的汤,他说让我等他回来,却等来这样的结果,他分明说过,只需相信他就够了。
如今,连相信都是假的。
我却当了真。我以为他真的喜欢我,而我……也喜欢他。
我从来不知爱为何,恨为何,因他知爱知情。他却骗了我,不能帮他得到王位,便被他弃若敝屣,连半分留恋都不曾有。
祁颜,你何其忍心,何其忍心。
我喉头蓦然一阵腥甜,有什么从口中涌出来,喷在覆满霜雪的青砖上,点点猩红似盛开在箫笙苑的红梅。愣了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是我呕出的鲜血。我抬起衣袖在嘴角擦了擦,胸口蓦然又痛起来,疼得几乎站不稳,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突然会吐血,下巴忽然被人狠狠抬起来,现出白衣真人一张震惊至极的脸。他眼底泛出红丝,打量我面容半天,不可置信道:“你竟生情了?怎么会,怎么会……”
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样剧烈,又想若真的生了情,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。
还没想透彻,已被他一把甩开,青玉盘自他掌心腾起,蓦然跃向半空。伴随一声咒语,周围暮景皆不见,天地只余荒凉色彩,像是被封闭在一个巨大的玉石里。脑海中模糊响起一道婉转女声,一切都很熟悉,仿佛从前进入神器的世界……
我倏然意识到什么,爬起来发疯似的跑向结界边界,却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,猛地弹倒在地。
幽黑夜色响起他气急败坏的声音:“你本该只是一具躯壳!生情,便不再是她!你既已生出情思,那便不能放任你被尘世浊染。你就待在这命盘之中,好好净化吧!”
我死死靠着结界,许久疼痛才渐渐平息。从前出入神器的世界,皆由祁颜引领,如今颓然看着空荡荡的双手,方才恨自己为什么不学一学秘术。艺不压身,书到用时方恨少,古人诚不欺我。
原先遇到危险,只要想到祁颜会来救我,就觉得心安。可眼下,我又该念着谁?
事到如今,不能不怀疑白衣真人究竟是否如传言般是隐士高人。他是指使颜安的幕后主使,他有不为人知的图谋……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桩想法是,这些事,要让祁颜知道。
明知祁颜骗我,却仍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。我叹了口气,自己怎会这样没出息。
国君将我囚在内宫,又有侍卫严加看守,外面的人没办法进来,里面的人没办法出去,即使桑俞和一众侍女发现我消失也毫无办法,白衣真人自然有一套说辞能圆这个谎,外人又如何会知道我失踪。简直是一局死棋。
看不到结界,只能看感觉,我一点一点用手摸过每一寸结界,试图找出一点边缘,可摸到手指血肉模糊也找不见半分空隙。我颓然瘫坐在地上,坐了半刻觉得不能这样放弃,于是试图用手砸开。当然知晓这样做只是徒劳,可好过什么都不做。拳头重重砸在结界,我再次倏地被弹开,五脏六腑像裂开似的疼。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,准备再多用几分力气时,身后陡然一声:“帝姬想的头一件事,竟不是要救自己出去,而是要告知他人深涉险境,当真是情意深重。”
我吓了一跳,想不到结界中另有他人。只是这声音颇为熟悉,似乎是入幻境时脑海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声。我收回几乎砸在结界上的手臂,对着空荡荡的前方大声说:“事出突然,我又哪能考虑那么多,自然是怎么想便怎么做。”
许是声音太大,语声落下后空荡荡的玉石罩子里响起回声。模糊声响由远及近,停在我面前几步外:“我在这里关了数百年都未曾出去,帝姬也不必再浪费时间。”
我四顾许久,的确未看到半个人影,一时不能分辨这声音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。
“姑娘你始终不现身,我又怎么能相信你?”
她似叹息一声:“我又何尝不想现身,只是如今的我不过一缕残魂,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忘了,又怎么能让帝姬看到我?”说到这里,面前现出一个模糊身影。
我走近一步,借助结界透出的暗淡微光,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年轻的姑娘,容貌却看不大真切,果真如她所言是缕幽魂。
她就在我身前几寸,像是一眨不眨地望着我:“帝姬不怕?”
我摇摇头:“你不过一缕孤魂,不能对我做什么,我为什么要害怕?”
那姑娘似是一怔,转而不知因何低笑出声:“帝姬果然……”却没有说下去,近乎透明的身影在原地转了个圈,立在结界边缘,“帝姬可知,方才外面那人是谁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不是在静水崖闭关修行的白衣真人吗?”这样说来,大齐似乎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,甚至连祁颜都不曾提过,只知他修为高深,即将位列仙班,其余一概不知。事情隐隐透出一股阴谋的味道,而面前这个姑娘忽然成为解惑的关键。一想也对,青玉盘被白衣真人带在身边,那这姑娘定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之事。
偏头却见那片模糊人影抬起手,缓缓抚上结界,宽大水袖舞出剪影,像是怀了无限眷恋。蓦然有水滴落下的声音,却不是在结界里,而是在结界外,水幕顺着透明外壁淌下来,织成一幅琉璃暮景。她微微停顿,再开口时,嗓音带了些年岁的沧桑:“我同帝姬的确有几分缘分。”
还未等我开口,空无一物的世界陡然铺开一幅鲜活画卷,半透明的身影轻盈飘入画中,转瞬不见。身后仍是虚妄幻境,前方的混沌天地间却化出斑斓色彩,自我脚底向前蔓延……
目之所及,一片嶙峋山石,一树盛开的山樱遮住明媚日光,远处隐约可见宫殿的琉璃青瓦,似乎是哪处王宫的辽阔花园。因不大清楚这姑娘的身份,一时不能判断这里究竟是前朝还是别国,才想去宫殿一探究竟,蓦然有道声音破空响起,巨大阴影由远而至,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头躲在假山后,感觉有什么自我头顶飞过,刮起一股狂风,撤手一看,竟是一只身长数丈的大鹏鸟。
我顿时心道不好,从前神器中都是凡人的世界,如今这位该不会是哪个上古神话的异族,不知她是否会有其他脾性——譬如吃人什么的?
书上说,此兽现身,必定有什么天灾浩劫。我一边忍不住担心幻境崩塌又将如何自处,一边心惊胆战地观摩。然而着实是我想得太多,大鹏挥动青灰色的羽翅,看模样打算冲入云端,却一头撞在一处假山上,惹出山呼海啸的震动,倏然摔得粉碎。
有物什零星滚到我脚边,我弯腰一看,登时目瞪口呆——是铜筑的零件。原来这大鹏,竟是一只机关兽!
此时才遥遥看见,被大鹏刮落一地的山樱树下有个白衣男子,容貌俊美不似凡人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,眼前这样好看的男子,却坐在一把轮椅上。他手中握了卷书,撑头似笑非笑地望着身前一位黄衣姑娘。
落英纷飞,有温润嗓音传入耳中:“师父前日立下重誓,说三日之内必定能做成这大鹏鸟,不然就——如何?”
黄衣姑娘不服气地跺跺脚,蹲下身摆弄七零八落的废弃铜铁,兀自逞能道:“还没到亥时,今天就不算结束。”捡起其中一件,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半天,“奇怪,墨家的古籍里分明是这样说的,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功呢?”
男子微扬起嘴角,拂掉书册上的落樱,信手翻了两页:“图纸呢?”
“没有拿反……”
“部件呢?”
“没有少装……”
男子看一眼书册,又望了望一地狼藉,沉吟片刻:“尾翅,是不是多了半寸?”
黄衣姑娘一把抓起尾翼比画了半天:“好像真是多了啊。”耳畔蓦然一声低笑,她颊边染上红晕,是羞愤的模样,却抬头狠狠瞪着他,“你再这样没大没小,为师就不再教你了!”
枝头轻颤,两瓣山樱落在她墨色发间,他视线停了一瞬,修长指尖拨动轮椅,向花园外行去,嗓音隐隐带了些笑意:“我吩咐厨房做了西域的甜雪,可要尝一尝吗,师父?”男子有一副好嗓子,尾音微微上挑,响在缭乱纷飞的落花间,带了几分蛊惑的味道。
她果然很感兴趣地站起身,走出两步,又犹豫顿住。
像是早已预知她的所作所为,假山后依稀一声:“师父?”
她不甘心地回头望一眼成堆的铜铁,咬咬嘴皮跟上去:“来了来了……”
二人渐行渐远,最终连背影都消失不见,我却愣在那姑娘的回眸里,终于明白从初见时就生出的熟悉之感来自何处,她——竟长了一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。
过往那些记忆在脑海里反复翻腾,有什么破茧而出,仿佛一张细细密密的网,将我网在其中。即使安抚自己一切都是巧合,也着实不能信服。
第一反应是她莫不是我的孪生姐妹,下一瞬就将这桩想法扼杀。因初初被囚时,她分明说自己已被关了数百年。佛家道典里曾言轮回转世,我向来不信,如今却觉得不得不信,难道我是这姑娘的转世之身?
隐约觉得事态发展越发难辨,往常这种时候都有祁颜陪在身边,可如今只有我独自一人,胸口生出莫名慌乱。方知原他在时,我是那样安心。
之后几段记忆碎片,像一折排演过的戏文,澄碧天幕寥寥几笔水墨,告诉我数百年前天下七分,江氏乃其中之一。那时的江山版图辽阔,周边战乱频发,唯有江氏能独善其身。只是到了这一代,国君子嗣稀薄,膝下唯有江凌一子。其实能继承大统,有一子与有多子并无什么分别,可偏偏江凌天生便患了腿疾,无法如常人一般行走。
国君年迈,不能再得一子,因此江凌变成唯一储君。也曾有大臣上奏劝国君另择他法,若君王嫡系血脉不能继位,只能是从旁支择一位品貌优良的过继给国君,此乃万不得已之法。国君终日惶惶,祖先留下的大好江山,在他手里却要拱手让人,只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江凌身上,期待老天开眼,能有奇迹发生,让江凌的腿痊愈。
然而江凌着实争气,很争气。
江凌其人生得俊美,又天资聪慧,虽患了腿疾,却分毫不影响他的生活,更是找能工巧匠做了一副极趁手的轮椅,除过不能登山攀石阶,行动几乎与常人无异。再加之他自幼便勤勉,三岁熟读诗书,五岁便能背诵先人所撰的治国之法,十三岁那年,亲自带兵大破异族侵扰。国君深感欣慰,压了几道另寻储君的奏折,自此再无人敢妄言。
那时市井传言,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,却只传掌门,直到前一代掌门忽然暴毙,墨家便日渐凋零,直至几年前再无踪迹。偏生国君对机关术颇有兴趣,派人几番找寻依然未果。
江凌十六岁那年,初春的雁北下了场浩浩大雪,冻死了所有庄田,等到秋季,颗粒无收。雁北十二小国无奈之下结成联盟,将贪婪的目光放在丰沃的江氏领土上,在濒临寒冬前大肆进攻江氏边城企图掠夺过冬粮食。
国君大怒,派江凌带五万精兵收复失地,兵力装备悬殊,本是稳赢的战役,却不知雁北军用了什么神奇的阵法,竟以区区万人破了江凌的军阵,大败江凌于邑戎关。
江凌主军被困于天堑,几次突围未果,加之粮草供应不及,早已元气大伤。军心不稳,人心惶惶,唯一的信仰便是身为将军的江凌。雁北气候寒凉,不过深秋已凛若寒冬,每至深夜,主帅营帐仍透出微弱灯火,丈宽的江山图横立在帐中一角,水墨长卷前一张乌木书桌,一幅沙质的地貌图,一袭金戈铁甲,白衣黑发的男子坐在木质轮椅上,清远眸子死死盯着插了小旗的地图,眉心紧锁。
烛灯火光越发暗淡,军师小心翼翼地添上新烛,目光瞟向桌角一张密报——援军还要二十五天才到。也就是说,他们还要再坚持二十五天。
“主帅,您已经熬了两夜未合眼,是不是先休息片刻再……”后续的话却被江凌抬手打断,将一枚黑旗插入沙盘,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帐外忽然一阵喧嚣。
军师脸色一变,急匆匆掀帘出去:“深更半夜也敢扰主帅清静,你们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!”
却见两个士卒押着一个黄衣姑娘进来,单膝跪地道:“主帅,抓到一个偷偷潜进军营的小贼,怀疑是雁军派来的细作!”
黄衣姑娘挣扎半天,也没挣脱开,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江凌,大声说道:“我才不是什么细作!不过是想拿一些你们厨房的饭食,谁知你们吃得还不如我好。你们主帅,也真是小气!”
一屋子人当场黑了脸色,唯有主位的那一个眼底含了笑意,微微挑起眉,露出疑惑神色:“拿一些,还是偷一些?”
黄衣姑娘脸上倏然飞上红晕,却兀自嘴硬道:“拿而不告才为偷,我留了字条,又怎么能叫偷呢?”
江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:“哦?这么说前几日厨房里的那些字条,都是姑娘写的?”他向左右使个眼色,“放了她吧。”
士卒为难道:“主帅……”
江凌摇摇头:“无妨,附近的村民这半年被雁军剥削奴役,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到军中偷盗的。”
最终,他吩咐厨房将自己明日的午膳封了给她。黄衣姑娘也不客气,就近挑了张木椅坐下,晃着双腿,自顾自地啃起馒头来。彼时又有士卒架着一副木箱进来,将要打开时才发觉营帐中另有他人,登时顿在原地,警惕地瞧着那姑娘。
黄衣姑娘扬起嘴角,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扫过专心致志研究地图的江凌,漫不经心地转了方向,只留给他一道纤细背影。
士卒这才放心似的打开木箱,江凌从摊开的密报中抬起头,微微颔首示意:“可是查到了?”
士卒擦了把汗说道:“查到了,就是这东西杀了我江国四万将士……”
江凌眼底黯然,将最后一面旗插在沙盘上,手指才搭上轮椅,耳畔蓦然一道清脆嗓音:“我还当是什么,原不过是个机关人。”
正扶着箱盖的士卒吓得险些跳起来,“轰”的一声合上箱盖:“大胆,偷窥军中机密可是死罪!”
黄衣姑娘不在意地笑了笑:“不就是雁军练兵用的人偶嘛,这点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献丑?”
士卒噎了噎,大约也并不知道箱子里的东西究竟姓甚名谁,只面红耳赤瞪着那姑娘。子夜更声响过,坐在长桌后的江凌忽然开口:“姑娘识得此物?”
黄衣姑娘丢了块牛肉在口中,视线扫过角落里垒满了书册的木架:“你这样爱读书,可知机关人是何人发明?”
江凌眼底浮起困惑神色,微微沉吟道:“擅机关术者,当属墨家。只是数十年前墨家人脉凋零,机关术也早已失传,现世流传不过其鼎盛时之万一。”
眼看一盘牛肉见了底,黄衣姑娘拍了拍手,从怀中摸出一本封皮暗黄的书册,扔在江凌面前:“墨家机关术,都在这里了。”
一旁的士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,口中讷讷出声: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饶是平日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依然颜色不变的江凌也微微变了脸色,他拿过书本翻了两页,神色略松:“姑娘给江某一本无字书,可是另有深意?”
她站起身,负手踱到烛光下,映出一双清灵双眸:“自然是空的,这样的书不管落在谁手里,都势必引起一番争端。”又指了指额边,“自然要将书里的那些,都记在脑子里。”说罢打开箱盖,不知摆弄了什么机关,本被砍得体无完肤的人偶倏然站立起来,穿着残破盔甲的样子简直同雁北军如出一辙。
那士卒吓得拔刀而起,颤抖着双手指向人偶:“你……你想做什么?”
她盈盈立在人偶身后,个头不足人偶的肩膀,手指间却仿佛扯了千万条丝线,俨然一副操控万物的傀儡师,随意令人偶做了几个古怪动作,弹了个响指,人偶应声倒地。她蹲下身仔细端详半天,摇了摇头,口中念念有词:“用的都是古旧的法子,挥刀的动作只有六式。这最后一式又只能砍到肩,砍不到脖子,根本不是墨家正统机关术,也不知从哪里偷学的旁门左道……”
士卒看得愣神,忽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朝那姑娘边叩首边道:“姑娘神通广大,还请姑娘救救江氏的将士,救救江国!”
她笑盈盈瞥他一眼:“救人吗?如今这乱世,救再多的人又能如何?”拿起剩下的半块烧饼,细心用油纸包好就准备离开。
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嗓音:“姑娘可有破解机关人之法?”顿了顿,“若姑娘愿助我军破此难关,往后我便奉姑娘为入幕之宾,以恩人之礼相待。”
她站住脚步,略略沉思片刻,舌尖舔了舔嘴唇:“你们这儿……有烧肉没有?”
自那日起,主帅的营帐时不时飘出饭香,清蒸烧肉、红烩鲈鱼、琵琶大虾、川汁鸭掌,本该用作庆功宴的食材,接连制成热气腾腾的佳肴端进营帐,又空盘端出来。黄衣姑娘耐心地拨掉鱼刺,银箸递到嘴边忽又停下,目光扫了扫身旁吃相儒雅的江凌,有些好奇:“你的腿,怎么伤的?”
军帐里众人霎时噤若寒蝉,江凌慢条斯理地用白绢擦拭嘴角,抬眼时神色如常:“生来如此。”
她偏头想了一会儿,点点头表示赞同:“也难怪,老天给了你这样好看的样貌,给了你至高无上的身份,给了你羡煞旁人的才华学识,也总要收些什么回去,才公平不是?”
帐中静寂更甚,一旁等候商议军情的军师气得吹起胡须:“姑娘怎敢如此放肆!”
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,双手撑住下巴,微弯了眼看江凌:“你想不想站起来?”
江凌愣了一瞬,眼底浮起细微光芒:“姑娘有法子?”
她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扔进白底瓷盘,“叮”的一声:“你请我吃饭,我便还你一双腿,如何?”用尽最后一盅热汤,她踱步掀开帐帘,倏然一阵冷风。几缕幽暗月光照进营帐半寸,她倚在门边沉吟片刻,唇边扬起一点笑意,“后日差不多了,你们准备突围吧。”
江凌微微偏头,泠泠月色下,她未绾的发像水墨画中寥寥勾出的几笔,被风吹得凌乱。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,想了想道:“他们的人偶阵,姑娘可是愿意教江某破解之法?”
她转过头,望着他笑:“我不做你的入幕之宾,也不要你还什么恩情。墨家的机关术从不轻易示人,你想要我破解,须得喊我一声——师父。”
他怔了怔:“姑娘想收我为徒?”
她笑意盈盈:“为师空有一身技艺,却无人继承,甚是寂寞。”
他嘴角勾出浅浅笑意:“那还请师父赐教,雁北军的人偶阵,该如何破解?”
她望了望时隐时现的圆月,似是叹了一声:“明夜有暴雨,人偶见水便再也发挥不了用处。”
他愣了一会儿,继而低笑出声。
她揉了揉冻僵的手指,愤然道:“你笑什么,知其短才能用己长,若不是知道机关人的弱点,又怎能用暴雨制裁。”
又一阵冷风,裹着边地的沙尘吹入帐中。羊皮风灯晃了几晃,他抬手护住灯罩,低低笑了声:“是,谨遵师父教诲。”
被困的第十八日,江凌移出营帐,与将士同食薄粥。边城天堑,军旗猎猎,十余丈外便是料峭悬崖,有冷风伴着兵戈声呼啸而来,他裹着锦衣轻裘,在赤色军旗下望着一众戎装,承诺:“只要我活着一日,便保你们一天。”
八千余位将士,有的因饥饿面色发黄,有的被敌军削掉一只臂膀,有的目不能视,依然在空旷山野喊出山呼海啸的呼喝。当夜暴雨倾盆,斜风伴着冷雨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,江凌喝令众将士突围,失去机关人的雁北军一击即败,溃不成军,江氏顺利夺回城池。然而那一场恶战,不知是有谁通风报信,说江氏得了墨家后人。雁北军虽死伤无数,雁北诸国却暗中派了一队死士,势必要将其截下,同时下了死令,若不能截下,便将其除掉——绝不让江氏得益。
战马一声长啸嘶鸣,不知谁大声呼喝“有刺客”,士卒将软轿团团围住——围的却是江凌那一顶。修长手指掀开轿帘,近处几根微弱火把,死士与士卒战在一处,江凌蹙眉,几枚泛着冷光的铁器从指尖飞出,四人应声倒地。其余人见情况不妙,不恋战,便要将截下的姑娘推下山崖。
电光石火间,白色衣袍闪过,率先滚下山崖的是一副木质轮椅,坠落得无半点声息。江凌死死抓住一株枯瘦矮枝的树根,另一只手臂拖着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姑娘。
山间湿滑,偶尔滚落两颗碎石,脚下便是万丈深渊,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江凌的右手。耳畔似乎能听到树枝一点点断裂的细微响声,黄衣姑娘吓得面色发白,可声音还算镇定,哑着嗓子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他嗓音透出点无奈笑意:“我不救你,你就死了。”
崖底是怒涛海啸,生死不过一瞬间,狂风灌满衣裙,她吸吸鼻子,嗓音被风扯得破碎:“可是,万一……你也会死啊。”
他沉沉呼了口气,抬头望了望崖壁上的零星火光:“我说过,只要我活着一日,便要保你们一天。”
万幸士卒来得及时,从崖壁挂下几条绳索,费尽力气将两人救上来。除过几片擦伤,二人倒没什么大碍,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,黄衣姑娘自此之后都坐在主帅的软轿里。半年后,大军凯旋回都,国君亲自出城迎接。
这一年,墨家的嫡系子孙再度现世,姓墨,名迟暮,随江凌入王宫时,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娇俏小姑娘。
墨家的拜师仪式尤为简单,一张案几,一碗清水,墨迟暮割破手指,皱眉挤出两滴血,郑重其事地递到江凌面前:“饮了我的血,从此之后,你便是我的人啦。”
他有些好笑似的看着缠满血丝的清水:“真要喝这个?”
迟暮端着碗的手一顿,狠狠瞪他:“怎么,你不愿意?”
下一瞬,一碗水已被饮得干干净净,他淡色的唇泛出不自然的潮红,直直望进她眼底:“怎敢,自然是心甘情愿。”
说是师父,可迟暮年纪比江凌还要小两岁。
无心插柳,江凌寻到墨家后人,国君十分高兴,特准她以江凌师父的身份入太学教一众王孙机关术。墨迟暮欣然领命,每日在堂学兴致勃勃地剥着瓜果,指挥一干手不能提的纨绔打磨各种机关奇巧,却也不言明这些机巧有何用处,觉得合格便收上去,觉得不合格便重新做,俨然把一众纨绔当作免费劳力。
纨绔们大多觉得,机关术数又有何用,还不如多去青楼看看姑娘。唯有江凌,每日学堂必定早早前去,放课后也是最晚离开,堂上间或还有一两声疑问,譬如前日师父还说此类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,为何今日却说它无关紧要,又譬如这一开一合用的是轴承之力,非师父所言的流动之力。常常将迟暮噎得哑口无言,在她愤愤瞪着他时,他常常抱以温柔笑意,用口型说几道美味佳肴,她便会乖乖消气。
冬去春来,万物复苏,国君不知听哪位言官谏言强国者必先使其子孙身强体健,便在宫中办了一场蹴鞠比赛。迟暮同学生们年纪相仿又关系甚好,自然也在受邀之列。国君教化开明是件好事,可他亲生儿子分明行动不便,开展这类活动,真是不知让人如何是好。
当日,国君特意命人在花园辟开一块宽阔场地,王孙贵族抽签分成两队,迟暮一身劲装,束起袖口裤脚,一场竟也踢进两三个球。赛场热火朝天,连内监都在一旁不住喝彩,观战的人群中,唯有一人神色淡淡,手边摊开一卷古旧书籍,却许久都未曾翻过一页。
待一场结束,迟暮抹着汗来到场边,接过江凌递来的手帕,才想说什么,恰好碰到几个绑着蓝色头巾的王孙嬉笑着过来,其中一个年长江凌五六岁、却事事被他压一头的亲王左右看看,细小的眼睛眯起来,笑着问:“世子,怎么不跟弟弟们一起玩啊?”
一旁年纪小一些的贵胄附和:“世子哥哥身份尊贵,又怎么肯屈尊跟我们一起玩呢?”
江凌淡淡坐在一旁,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盖:“你们是说,也想让我去踢一踢蹴鞠?”有寒光自他指尖闪过,没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出手,可下一瞬被贵胄抱在怀中的蹴鞠却直直飞出去,“叮”的一声钉进近旁的一株扶桑树干上。
贵胄讷讷望着空无一物的怀中,面色吓得惨白,唯有当事人浑然不觉,随手将茶盏搁在小几上,微微抬眼:“你觉得,这种踢法,可行?”
远处响起裁判的吆喝,原是下一场比赛即将开赛,年长的亲王面色铁青,狠狠瞪着江凌:“国君早就言明王宫禁用暗器,世子可是明知故犯,敢公然违抗圣意?”
江凌眉目散漫,显然未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,近旁侍候的内监早已吓得退出十步之外。迟暮将手里的帕子撂下,露出温和笑意:“我记得年前国君治了一位夫子的罪过,不知二位是否记得罪名为何?”两人面色倏然一变,迟暮微微偏头,是沉思的模样,“似乎是同他人议论世子的腿疾,恰好被路过的国君听到,便即刻入了地牢。”
年轻贵胄兀自嘴硬道:“我们……我们可没有……”
她垂眸看一眼手臂上的朱色缎带,再看一眼对方的青色缎带:“二位自然没有,就像方才也无人在廖春园用暗器,二位不过前来同世子问安,一同喝了壶凉茶,论了论国事。”伸手一指远处,“下一场要开始了,二位不如先上场?”
两人对视一眼,拉扯着匆忙走开,迟暮眼底闪过微光,从袖口摸出个物什握在掌心。须臾,一只黑虫从指缝飞出来,在她眼前盘旋两圈,朝二人离开的背影飞去。她满意一笑,身侧响起温柔嗓音:“你又做了什么?”
她转过身,露出得意神色:“只是让他们浑身发痒,要不了命的。”
园里有飒飒微风,一只扶桑花斜斜开在枝头,他安然坐在树下,眸中含了温暾笑意:“蹴鞠可好玩?”
她蓦然想到什么,视线扫过他衣袍下摆,嗓音黯然一瞬:“阿凌你……”
他却浑不在意似的,仍是那副温润神情:“无妨,我本就不喜欢这些。坐在这里看你踢球,就很好。”抬手将她招至近前,拂掉她肩头落花,“快去吧。当心受伤,师父。”
她将信将疑,远处队友一再催促,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赛场。这一场,迟暮果然赢下比赛,她欢欣鼓舞地下场,却看到曾经停着轮椅的地方,只余几瓣落花,再无人影。
那一夜,宫中扶桑花渐次开放,迟暮久久不能安眠,索性披了外衫去廖春园趁夜赏花。远处宫灯明灭,碎石小路旁大片大片的艳色花海,她蹲下身撑腮望着绽开的花盏,想,用这些落花晾干,给阿凌做一个花包枕头也很好。一丛假山后倏然一阵窸窣,她愣了愣,提起裙摆悄然行过去,却看到一株开遍扶桑花的枝头下,江凌费力地撑着轮椅,风灯投下斑驳光影,映出一个半大的球体。江凌举止向来一派从容,即使在战场亦能轻取敌人性命,如今却……
她蓦然死死捂住嘴巴,看他艰难地靠近蹴鞠。鞋尖踢到球面,蹴鞠一下滚出好远,他扶着轮椅行过去,一时不慎摔倒在地,咬牙撑住轮椅站起身,拍干衣角草灰,又将蹴鞠踢出去。整整一夜,他不知摔了多少次,她躲在假山后,将嘴角咬出血迹,直至天明。
扶桑花落了满地。
而后,迟暮一改平日嬉闹的性子,除过去学堂,便成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。江凌来找过她两回,她都避而不见,甚至拿食物诱惑她,她也只是一副兴趣缺缺、无所动容的模样。直至两月后的一个深夜,苍穹一轮圆月,蝉声鸣响,紧闭的书房门“砰”的一声打开,迟暮散着头发冲进江凌卧房。他正端坐在灯下看书,听到响动疑惑抬头,正对上她兴奋的眼,他上下打量她半天,蹙起眉:“师父这是……”
大约是跑得太急,她仍不住喘息,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,她向前一步,再向前一步,嗓音有些颤抖:“这个,你试一试。”
他才看清她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东西,似乎极沉,惹得她汗水浸湿鬓角,几缕耳发贴在脸颊。
“一副青铜腿套,套在腿上便能代替你行走。我曾答应你的,还你行动自如的双腿。”她将鬓发别在耳后,腿套向前推了两分,她眸色惴惴,将几分失望掩在长睫下,“只是结构复杂,需要的部件太多,我用了学生们做的,也只勉强做到这种地步。至于是否真的成功,还要你亲自试试。”
江凌神色如常,唯有一双眼睛像落了星光。他一点一点扣好腿套,原本十分简单的搭扣他却扣了很久。迟暮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,却被他抬手拒绝。修长手指扶上扶臂,微一用力,他在她殷切目光中,缓缓站起身。
墨家机关术精妙绝伦,所需部件甚多甚密,墨迟暮花了几个月的光景研制,也仅能让江凌歪歪斜斜在这室内走动。可即使如此,他却像才学会走路的孩童般,一遍一遍迈动双腿,不舍停下。
她看着他笨拙的动作,眼底有难掩喜悦:“阿凌,我定会让你行走自如。待这腿套修改完善,我们一同蹴鞠。”
灯火如豆,火光蓦然几下跳跃。他站住脚步,一贯含笑的眼眸沉寂如夜色,静静望着她:“人无十全。阿暮,原本不必强求。”
她却摇了摇头,视线落在他的双腿,眸色坚定:“我就是要强求,阿凌,我要你是十全之人,再无旁人敢置喙你半分。”
能做出会动的机关人容易,做出一副协助腿疾之人行走的腿套却很难。其原理大概等同于,新画一幅辽阔水墨十分容易,可要把江河图改为山脉图却难上加难。迟暮翻阅所有相关典籍,一边尝试一边钻研,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。反倒是江凌时常劝她切莫太过劳累,凡事不必强求,绝对不允她通宵钻研,仿佛患有腿疾的那一个不是他。
江凌二十岁生日那年,迟暮为他做了一只机关小兽庆生,小兽惟妙惟肖,形似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。大约是太过逼真,做好后还未送到江凌手里,小兽便不见踪影,迟暮在廖春园的湖边找到它时,它正卧在草地晒太阳。她才蹲下身,有阴影兜头罩下来,小兽已被人先一步捡起。她视线一点点移上去,赤色衣袍上一张风流面容,薄唇似笑非笑,一双狭长的眼正将她望着:“这是你做的?”
迫人气势让她后退一步,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半天,认出他是邻国的使臣谢卿,便俯身施了个礼:“越王安好。”看了看他怀中兀自挣扎的小狼,“还请将棉棉还给我。”
谢卿举起小狼,在日光下端详半天:“此物本王甚是喜欢,不如你将它,送给我如何?”
她掩下愤愤目光,答得不卑不亢:“越王若是喜欢,我可以另外做一个双手奉上。只是棉棉已有了主人,不好另赠他人。”
谢卿不置可否,前后左右端详足够才将小狼重新抱回怀中:“送给那瘸子?”
她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,却牵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意:“阿凌虽有腿疾,却从不在背后诋毁他人。”
谢卿挑了挑眉:“你是觉得,本王不敢当面这样说他?”
她却不再回答,死死盯着小狼,重复道:“还请王爷将棉棉还给我。”
他觉得有趣,微微倾身直视她不忿的目光:“本王偏不,你能奈我何?”
几丛灌木飒飒轻响,她似乎懒得同他多言一句,垂眸不再看他:“我自然不能将越王如何,只是这机关兽……”
他微微抬眼:“嗯?”
她眉目间含了浅淡笑意:“可是会咬人的。”言毕手指轻响。原本温顺的小狼蓦然野性大发,蹿起来一口咬上谢卿的左耳。谢卿吃痛地放开手,小狼灵巧地松口跳入迟暮怀中,龇着带血的雪白牙齿,转头冲谢卿露出森然笑意。
谢卿握着左耳,有鲜血沿指尖滴下来,他眸色深沉:“你……”
她躬了躬身才要告退,身后蓦然一声喝止:“迟暮,同越王道歉。”轮椅轧过碎石小路,江凌不知何时在灌木后出现,行至她身侧,低低重复,“同越王道歉。”
她停下脚步,抱紧怀中的小狼,不可置信地瞪着他:“我没有错,为何要道歉?”
他蹙眉:“听话,道歉。”
她眼眶泛红,吸了吸鼻子,努力平稳声音,才道:“你知不知道这是给你——”
后续的话却被他打断,他神色难得认真,一字一顿道:“墨迟暮,道歉。”
一旁的谢卿抱着肩膀看戏。
她眼底染上湿意,低低说了声抱歉,抱着小狼快步跑开。
当夜,一向清静的墨居迎来贵客,木轮行过一棚缠了夕颜的花架,行过一张搁了青铜巧器的石桌,停在紧闭的卧房前。三声叩门声响起,伴随着一道温润嗓音:“阿暮。”
室内毫无动静。
江凌唇边隐隐有笑意,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精致食盒打开,霎时香气四溢。室内蓦然有轻微响动,他却像是浑然不觉,只低低叹了声:“好香。”
门板略有动静。
他露出了然神色,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继续说道:“这万福楼的酥点,热食最香,等凉了可就……”
房门豁然洞开,迟暮披了件藕色外衫立在门槛,狠狠瞪着他:“江凌你无赖!”
他将食盒捧至她眼前,微微偏头看她:“那阿暮,是吃还是不吃?”
温了一壶薄酒,腾出院中石桌,浮光月色醉人,她怒气冲冲地嚼着口中酥点,似乎将点心当成了他。半步外,他支额看她狼吞虎咽,时不时叮嘱一句“当心别噎着”“没人跟你抢”。她眼底怒火未消,才要说什么,蓦然一阵咳嗽。
他忍住笑意,抬手给她倒了杯热茶,倾身过去轻抚她后背:“我方才,说什么来着?”
她挥手拍开:“我不要你管。”
足足吃完一盘酥点,她才心满意足地捧着茶杯喝茶。几只百灵落在近旁花架,婉转啼鸣。他忍俊不禁拂掉她唇边碎屑,却未收回手,拇指停在她颊边:“还生气吗?”
无人应他。
“越王是邻国使臣,若他在父王面前告你一状,父王为了两国和睦,必定要治你的罪。我也是不得已,这样说来,你还生气吗?”
她神色微松,却仍不理他。他喃喃自语:“果真还在生气啊。”下一瞬,便倾身过去。
小院幽暗,偶有夏虫嘶鸣,月色投在几步外,庭内静谧无声。许久,他喘息着放开她,喑哑嗓音响在浓浓夜色里:“这样,还生气吗?”
她怔怔望着他眼底的倒影,才回过神似的,仓皇将他推开:“江凌,我可是你师父!”
他扬起清远眉眼,目光灼灼似长夜星光,唇瓣贴在她耳边:“那我思慕于师父,师父可愿意?”
她面颊红得几欲滴血,手推在他胸口:“江凌,你……你大逆不道!”
耳畔蓦然一声低笑,她浑身颤了颤,听到他低沉嗓音响在夜风中,带了难得的认真:“待我继位,你便陪我看这如画江山。”
她怔怔抬眼:“你要娶我为妃?”
一枝夕颜顺着花架攀爬而上,悠然绽放。他在花树下沉沉看她:“是王后。阿暮,六宫无妃,你是唯一的王后。”抬手拂过她耳边微乱的鬓发,“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,凤冠霞帔加身,阿暮,你便是我的新娘。”
二人虽承了师徒的名分,到底没有多少师徒的崇敬之情。江国民风开放,师徒两人在一处也不违背什么伦理道德。本该是金童玉女,极为般配的两个人,却应了一句话——
迟暮说得很对,世上无十全之人,上天既不会给江凌十全十美,也不会给迟暮十全十美。
感情这东西,本就说不清。譬如迟暮早就在见到江凌的那一刻倾心于他,譬如廖春园一遇,又让迟暮走入了谢卿的心里。有些人的爱情,便是我盼着你安好,有些人的爱情,是我爱你,便势必要得到你。前一种是无私,后一种是自私。听闻前朝还因此生了学派,专门研究这两类情爱,第一类学者对第二类口诛笔伐,说自私的便不叫爱情,第二类学者便反唇相讥,言爱情都是自私的。
在此不对孰是孰非作出判断,只能判断出第一类人以穆漓川为代表,而谢卿明显属于第二类。倏然提到他,是因不过几日之后,他便再次找上门,带了专属于他的玉佩做定情信物,要迟暮嫁予他。可这人太过自负,也太过冲动,以为以他的样貌品行学识家世,是个姑娘就该喜欢他。结果可想而知,被迟暮婉拒。
他眸中陡现震惊神色,继而转为愤恨:“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个废物!”
她清冷目光扫过他略带妖惑的面容,从容施了个礼:“越王自有万般好,只是,阿凌就是阿凌。”言毕便关门进屋,无论他在外如何叫门,她再也未开。
临走前,他恨恨看一眼紧闭的门,冷冷留下一句:“不论如何,我一定要得到你,一定。”
一计不成,谢卿就向国君求娶迟暮,亦被婉拒。国君的理由很简单,迟暮是我江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墨家后人,岂能轻易让给你。事情到了这一段,寻常人也该放弃,可谢卿不行,从儿时起,只要他喜欢的东西,便一定要得到,无论用何种方式,何种手段。于是,他趁王宫守卫松懈时,趁夜将迟暮掳走,孤男寡女共处一夜,迟暮名节尽毁。
没有人相信迟暮与谢卿什么都未发生,何况谢卿还如此痴迷于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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